幾宿。客旅

山水卷 / 馮青

大抵我是不會再來了
為什麼我還邁着步呢
那山谿
那宿過的夜色
是暗愚的典型
為什麼我還邁着步呢
早已忘了名的小鎮
在浮繪出一藻色玄疑的夢境後
於嶺下蒼老
驚覺晚春/
正是狂放四周
上燈時分
冷冷雨的訕笑

1.

大的針葉林
小的針葉林啊
大風雨過後
你仍舊是荒原中繼燃的篝火
默念着你帶引了森林沼澤的氣息
尋就了一切的慾、愛、貪、寂
生生世世
一千種難以述說的形式之美
而風暴過後/
傾覆的薊草啊
一千種的……
暮春錯失的招引
為何喚魂的雨
每帶著生命斑駁蒼冷的詮釋
（曠野深處
騾馬奔騰 撕裂
生命無常的 黑）
歡愛
匍伏過哀傷的唇齒及盤古
必和陰冷的宇宙作着愁煩
喋血的交鋒
幾幾乎晚春
那澎湃的雨
和不眠的白枕/
有着潮濕的血親
獸形的體認
禪院自誦着天地間的蒼茫
晚課時分
誦者的淚水瀰漫
洪荒的寂寞
一座遲遲未渡人
隱隱飛烟橋的一端
五言絕句裡
最冷淡的鐘

2.

小鎮遂在暮春中
踏雨莎而來/
用薄襖裡的手
燃出一層菊色的光環
誦出三千步石階的泌涼
天地有淚
有肌膚毛髮三更的寒氣及
文字的驕矜
如何療養木然而不動情的時代
如何補綴那樣破爛百納的彩衣
而繞山三匝 無山可棲你
全部的悲哀
(至今仍不能不懷疑
那座山谷啊山谷
是何時走近
又突然隱遁的)
如同一件唐宋的行李/
被棄在苔錢佈滿狐疑的山階上
從春雨中逸走一條
透明山徑甜美狐步
滿佈疑團及號啕的蘆草
向撕烈的白絹扇中遙想流水的輪廓

以無垠的寂寥通過
以青青的河裳通過
以瘦削的花街柳巷通過
以多年的激辯通過
把桀驁不馴的人世
立成一深深的走廊
浪擲無盡睡眠的走廊
微小的市鎮迅速崩解
以其三月的雷鳴/
在堅韌的木蘭花葉底下一再嗆咳
那水晶的聲響
叫蒼松都感到寒冷
怕的是夕庭多風雨啊
怕的是無法再揮灑入林
你是蛛網下宣告的罪
甜密的恫赫 那姿態
正巧摻落敗葉尖銳的譏諷

3.

春盡哀哀無告於天地
你的胸臆只繳得出一張梨花白的臉
額上的天地不復聞天地的喧囂
滿山寂寂的蟲鳴 哀歌胡笳/
與你一同萎為枯枝敗葉
無法再等待來人
以及春鳥
(和三弦以及現代鼓樂的吹打
仍在暗闇的巷道內進行肉博及撕殺
將你自己展示給肌膚的祭台看
那山谷
大朵大朵的慾
暴漲成春水)

帶來掠奪者涉水撈捕魚嬰
帶來人類與圖騰同濕鹹的淚水
帶着孤寂及憂鬱症候羣的礁岩
於瀑布的喧嘩中一瀉千里
北投 依戀着殘餘而又朦朧的容顏/
要躍入花海的那一季才好？

是浮於眾水之上的魚鱗
於夜來滿山燈火自然其濕
是腕上難以擦拭的霜花

流宕在千間古色的瓦厝中
仍有一種尷尬的天候
在天長地久的轉折中
仍有一種洞悉
在那硫化的礦石上
仍有帶血的啜泣

4./

似乎有人在半山腰
吹一曲纏綿淒厲的長簫
爬滿古藤
揉升悲涼
是地獄煎熬的表徵
(月出驚山鳥啊!)
似乎北投的月
就在青嵐的絕頂洞開了一扇
浮滿薄冰的窗
在火山岩 大搖大擺之後
在亙古的寂寂之間
(管弦喧嘩著
去夏的蟬
早已蛻成一襲舞衣)
迤灑成血管中/
澎湃的駭浪
仍孵著蒸籐地氣的溫泉水
是魔鬼的喘息
在山坳的嘴角
放肆的吐著誇耀的白沫
不由人暗想
城裡的人
仍在揚眉飲酒嗎？
酒後
相偕去北投
作一陣快意亢奮的恩仇

天黑之後
北投蔓延成無邊的海
臘(蠟)炬般柔軟歌舞的海/
在笙歌中悄悄化去
一綹山鳥的濕髮
(那山稜風景線後的祕境
是一落花飛墜的陰谷)
一個被誤解的小鎮
在雲與水的極樂和唱中
留下春夢難平的鉅創

隔著春寒重重的帷幕
隔着
重重齏粉般無知的巷弄
墜在黑色閣樓裡的小鎮
遂安靜的望著
雨中深深淺淺的足跡 走遠

5./

而我的稿紙
必也留着根鬚觸痛的大地
無法在最高最冷處感知溫度
(或是最陳舊的故事
都是繡幃上貞潔易化的冰雪)
時間的杉樹林匯集成海
海是那北投永不覺醒的春霧
嬉戲着三更過後
兀稜的山石
斧劈高空歷史的晚霞
微弱的溪流於剎間傾覆惘惑了
不相信春天也有海嘯
羣眾隨著鶯燕而來
蜂擁的獸羣踐踏
野地裡的番紅花/
想到北投
便想起山水那質疑的眼睛啊
面對玩具般的生命一羣
軟弱的年代
其實是沒有色調
沒有晨昏的禱歌

是誰在踏軟的山徑上
替時空豎立虛浮的格言
兩耳聽的是管弦噪切如急雨呢？
還是山水哽咽的嗚咽？
彷彿人從被征服的弱者裡
尋回自己野蠻墜落的證明
從唾手可得的桃花源裡/
造出甜蜜的夢囈

(石壁上蒼苔的冷
要從苦悶 的岩石暴力中解脫
他們靈魂之痛楚
誤解
一如酷白的淚水灌溉著
倦燥虛脫的野薔薇)

6.

我設法告訴你北投的故事
及山水之間隱匿的真象
如何起伏湧動着雲氣波濤
在半山腰/
每一列移情的山水
是雲間照射深盡的回音
臨溪而漫
透明花園的流轉
風從微雨中穿越芋塘
傘下有一口袋吳言軟語的叮噹
每一片葉和小學校
綠顏色的鐘聲相似
陽光小雨成為現象的棟樑與夢
必有水的節奏圍繞着歷史的頸項
必有宛轉 童稚班的珍珠在眼瞳滾動
誦的可是
召南周南十五國風
綴滿數里山音蓬帳
唱的可是/
江南可採連 蓮葉荷田田

生命可曾回到悠長的潮汐這裡
踱向學童放學的斜坡
刺耳的喧鬧飛滾過溫泉路
澎湃的黃昏向黑夜移動
或是楚辭裡涉江的雲
停滯不動在口齒冷香的黃昏

(暮春，這一切或將恍如一夢)
你能辨認
傾聽的呼吸或甦醒於一隻紅色的蜻蜓
在樹木及頑石之間
沒有假意的憐憫在微渺的愛意裡
黃昏焚燒著觀音山永恆的鼻翼/
是智者的恩寵
是最靈敏誠實沉靜的藍
一直藍到
宇宙瞳孔
最荒涼的夢之藍圖

7.

河山中自有一種定義
是迤灑山水的臍帶
纏綿的意象是再現的想像
這一切細節進入小鎮的美麗尾鰭
古老的一切根源
如多雨而謬誤的地緣
幽魅浮現/
歡愛或愁覺的倒影
我看見哀傷的冬菊啊一齊與天地蒼老
在大合奏的沉默裡悲泣凋落 片片
溫泉氤氳的夢境
適於在水波之中填補
巨洞的空虛

任小鎮張皇的佈置
雞犬俱寂的世界
任旅店掩上面紗
在霉綠的榻榻米上
熟睡衣混濁記憶的守更人

醒來一夢
枕邊仍盈滿/
暮春巨大寒氣的湖泊
惴然於懷中的冷及橫過的世紀
惴然於破了 碎了
一列山水的剝動
在眾人諷喻聲中
在大的翰手上
山下頭來的燒夷彈
偏執遮蔽諸神的黃昏
而你却在一片險急的黑夜裡
作了奔竄峽谷
衣履盡濕的落峽人

8.

暮天暮地的絕崖下/
整座溪澗仍充滿
昔日水薑冷冷的泉音
抑揚的旋律
透過盲者的通衢長巷
無人懼怕長夜的笛音
假設善意仍存於市井柳巷間
仍存於
藻形浮繪的日式小屋之上
(兩種絕然的呻吟
多麼叫人遲疑啊!)
我蒙眼不顧壁上的大千居士
却存心去聽
長巷外盈然欲泣的梨花雨
在瓦厝上迴滾光球
(砌下落梅如雪亂/
砌下落梅如雪亂)
最後的一匹獸
正緩緩進入歷史溝渠的屠宰場

深邃的谷底
有三月桃花飛墜的痕跡
在無垠的黑夜中找不着出口
而傾洩的小鎮筆記
如沈夢千年的東土破繭而出
卻易衰 易辯 易於對立
(大抵我是不會回來了
為什麼我還邁著步呢)
慵懶的煙塵裏飼養
一堆病怠的魚群
向北投 每一條街/
每一個季節 複寫
不能夠晴晰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