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父.一九九七 / 楊澤

之1

撈沙石的機器轟轟作響,沒有
可供尋問的漁父。一雙鞋
一雙疲憊的鞋從武昌街步向漢口街復在
長沙、衡陽一帶徘徊、猶疑
天空是古代的雲夢大澤
在夢與現實間選擇了——
兩千年後繼續流放的命運

撈沙石的機器轟轟作響,沒有
沒有可供尋問的漁父。
河的這一帶靠近出海口
卻祇見幾戶養蚵人家
過去是一荒涼的公路站牌
再過去,再過去則是翻山繞海
連綿而至的高爾夫果嶺
(至於我,我祇是一株比天空低,比蘆葦高
啊,偶而也嚴重自語的落葉木)

撈沙石的機器轟轟作響
在南方的水邊
我祇是岸上一株嚴重自語的落葉木
我甚至,甚至不敢
啊,向不遠處的大海探問

之2

撈沙石的機器轟轟作響
假如他們在沉石間撈起一襲自溺的古代衣冠
假如他們撈起的竟是——詩人啊,你的衣冠
則請讓我重新為你舉行葬禮

月與列星為證,請讓我聚集
南方流域所有的香花無數——
散花的天女請散下請
護送一個被貶被流放的名字榮歸
河流啊,永恆的河流啊
請你們濯他的纓,濯他的足
請你們就此永恆的清

月與列星為證,請讓我們佩玉帶蘭
詩人啊,溯你而上
讓我們回到信美的故土,永恆的家鄉

之3

關於我的夢,詩人啊,我的憂懼是一羣黑色的禿鷹已用他們腐敗的腥紅的死污染了城市的水源。

之4

昨夜我看見那人眼中的晚雲在異國的檣桅間悲哀的航行,我看見他走下哈德遜河像走下唐人街像,走下一條開滿動亂的雛菊苦難的雛菊猶疑的雛菊憔悴的雛菊的籬徑,且默默的向南山打了個招呼。

之5

昨夜我夢見胸前插著菊花的一羣無政府主義者在一間淒涼破敗的山神廟裏集會秘密決議攻取奪回淪陷的南山。

之6

關於我的夢,詩人啊,我的憂懼是他們將腐化城鎮和鄉村打戰;他們將用單一的經濟學觀點來解釋你的詩。

之7

涇渭合流,詩人,在虛偽的白色中間為了顯示我的忠誠我是否必須啊反叛流血?

之8

撈沙石的機器繼續轟轟作響
我甚至——啊,甚至不敢向不遠處的大海探問

相對於大海,千古的良苦詩心是否祇意味著
一種無效的抗辯?

之9

任偽幣在富人的田裡繁榮生長
任孤獨在政客的病榻上孤獨死去
火在火中憤怒燃燒著
愛者如何能在愛中靜逝
流放者在流放中找到意義?

相對於大海——啊詩人
我們如何重新向漁父肯定河流的意義?

之10

在南方,多河流的南方
濯纓或者濯足,漁父啊
都是一種高蹈
飲水,灌溉,漁釣舟楫
水的功能世代是
愛的功能

在南方,多河流的南方
濯纓或者濯足,漁父啊
都是一種高蹈
水的方向雖然不一定是
歷史的方向
水的方向是人民的方向
水的真理永恆一如
南山的真理

在南方,多河流的南方
每一條河流都流經
詩人啊,你的胸膛
孩子在河裏戲水,感覺著
你懷裡的冰冷與溫暖

之11

五月的河流啊
假如菖蒲已忘記
請記得。

五月的河流啊
假如我忘記了
請繼續,繼續傳述我的話……


之12

撈沙石的機器在沙洲上轟轟作響
河的上游或者是,並不怎麼遙遠的古代
馬在河畔飲水,壯士樹下撫劍
一些女子在市井邊搗衣,在水湄
浣春天的紗,浣夏天的紗
浣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紗。
而兩千年後,我仍然在此——
觀望,猶疑;
啊,一株無言的落葉木


--《薔薇學派的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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